序幕: 城市的挽歌
1967 年,麦克卢汉 (Marshall McLuhan) 就曾提出:“城市除了对旅游者而言仍是一个文化幽灵 (cultural ghost) 外,将不复存在。”1
是的,是的,我明白,这就类似于 “上帝之死”、“主体丧失”、“创造者灭亡”、“汽车快餐文化消失”、“历史的终点”、“科学的终结” 等诸如此类的说法,是一种比喻。 但结果最终证明麦克卢汉是正确的 —— 虽然就他那个时代来说是超前了几十年。
这是一个最终必然会出现的现象。城市 —— 指的是从柏拉图 (Plato)、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到芒福德 (Lewis Mumford)、雅各布斯 (Jane Jacobs) 这样的城市理论家们所熟悉的城市 —— 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维系在一起并发挥作用了。2 这一切都是由于比特 (bits),它们已经将城市摧垮。传统的城市模式无法与 “网络空间”(cyberspace) 共存。 但是,以网络为媒介、属于数字电子时代的新型大都市将会历久不衰。
第一个哀悼者的悼词
刚到 2000 年 (Y2K),人类就碰到了一个丧门星 (DOA)!就我们所知的来说,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下面我来讲一则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荒凉的村庄,其中央有一口水井。居民的房屋都建在距水井不远的范围内,以便能轻松地将一坛水运回家。凉爽的傍晚,人们来到井边,汲取第二天所需的用水, 并会在那里呆一会儿聊聊天,也会相互进行一些交易。这口水井提供的是稀缺而又必不可少的资源,并在此过程中变成了社交中心 —— 即将公众联系在一起的聚会的地方。
后来,管道供水出现了。谁能否认其在实际应用中的优越性呢?它的使用不仅使人们感到更加方便,而且孩子们再也不会感染霍乱了。 只要是能够安装供水管道的地方,家家户户都能得到通过管道供应的用水,于是,人口开始增加,村庄也扩展成较大的乡镇。
这时,居民的房屋不必再集中在老的中心地带。人们也不再聚首井边,因为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得到水。因此,水井周围已不再具有先前的社交功能, 人们创造了一些新的、更为现代的、专门用于社交活动的场所 —— 广场、市场、咖啡馆等等。
如今,历史又一次重演 —— 这次的推手是信息供应系统的变革。从前,上班、回家、看戏、开会,哪怕只是出门走走,都得奔赴对应的场所; 而现在,大容量数字网络成了 “比特传输管道”,能在任何时间、地点传递信息,让我们不必出门就能完成许多事。 于是,那些曾用于聚会交流的场所渐渐失去吸引力,城市的原有结构开始瓦解,市中心的凝聚力难以为继,公共社交生活也在悄然淡去。
以赛马为例,就能清晰看到这种变化。远程通信出现前,人们得赶到赛马场,挤在看台和其他赌客混在一起,排队找登记员下注,紧盯着赛马进程,再当面结算赌金。 而无线电与电话普及后,人们通过广播就能了解赛事实况,场外赌博(无论合法与否)开始盛行 —— 赛马日里,酒馆、彩票经营部都成了下注点。 到了如今,连香港赛马总会这样的老牌机构也升级了系统:借助掌上电子网络设备,人们在香港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能下注,只需一个电话插座或联网设备登录系统,账目就能自动结清。 这种方式高效便捷,却也让人们失去了亲临赛场、彼此接触、融入社会、建立信任乃至促成交易的机会。如此看来,我们需要再一次推动变革:重建属于 21 世纪的公共场所、乡镇与城市。
第二个哀悼者的悼词
上面这些还并非全部。数字通信还改变了人们传统的日常生活节奏。
不久以前,北方的家庭还住在装有厚厚隔板的房子里。房子中央有个烟囱,为了保暖,四周墙壁将房间围得像个盒子一样。 冬天,全家人都围坐在壁炉旁,这是家里唯一的光源与热源。在这里,孩子们读书学习,父母亲交流着当天的新闻,老祖母做着针线活。壁炉使一个大家庭聚在了一起。
后来,房屋里安装了输送能量的管线,包括供电线路和中央供热管道。一家老小在哪个房间都暖暖和和,在哪个房间都有灯可以看书。 除非在喜庆的场合作为一种怀旧的娱乐方式,壁炉是再也不需要点燃了。孩子们可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功课,听立体声音乐。 父母也开始在不同的时间轮班工作,还在冰箱门上贴着互相数落的留言。老祖母则变得百无聊赖,脾气暴躁,不久就搬出家门住进菲尼克斯附近装有空调的疗养院去了。 在那里她可以和那些与她一样搬出家门的朋友们一起玩玩宾戈。壁炉周围再也无法成为社会的粘合剂了。
继电气化之后,信息化 (informatization) 又接踵而至,其社会影响的深刻程度决不亚于电气化。 随着工程师们解决了技术问题,以及风险投资商不断推出首次公开发行 (IPO) 的股票募集资金,微型通信和信息处理设备正变得与电灯泡和电动机一样普通。 你可以用数字移动电话随时随地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系。 你可以在旅馆的房间里 24 小时收看通过卫星数字传送的电视新闻。 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通过任何一个电话插座收取电子函件。 你可以随时在任何一台自动取款机 (ATM) 上取款。 你的家用电器上也已装上了处理器,将会越来越多地需要网络连接,就像需要供电线路和其他管线一样。 连你的汽车里也装满了复杂的电子器件,修理工在修车的时候会需要一台计算机,就如同以前需要一把扳手一样。 装备 “非智能装置”(dumb devices) 的前工业时代已经结束,如今的一切都变得不知疲倦,每周 7 天,每天 24 小时,不停地计算,不间断地联网。
今天,无所不在的通信网络、智能机器、智能建筑,与供水、废物处理、能量传输以及交通运输系统相结合,构成了一个不分时间、不论地点的全球化互联世界。 那种旧式的社会结构 —— 由受地点和时间制约的大众维系在一起 —— 已经出现了裂痕。
然而将由什么来取代这种社会结构呢?
第三个哀悼者的悼词
从前,佛祖坐在菩提树下。信徒们围坐在树阴里倾听他讲经。为了能够听到,他们必须坐在听力能及的范围内。而在那个地方,他们就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信徒团体。
那时,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佛祖的话被记录下来。起初,这些费力手抄的圣书被存放在寺院的藏书室里,信徒们可以去那里阅读。 在佛祖去世很久以后,信徒们还会来到以这些圣书为中心的地方,就像他们的先辈曾经去菩提树下一样。 再后来,圣书被大量印刷,这样佛祖的话就可以向世界各地传播,任何想要的人都可以得到。 而其他的宗教信仰也是如此。虽然到圣地朝圣作为一种精神活动被保留了下来,而且像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和麦加这些圣地也仍然保持着其吸引力, 但朝圣这种行为已失去了其更为直接的实际作用。
由于书籍的大量印刷和文字的广泛传播,以保存和传播文字作品 —— 包括宗教的和世俗的 —— 为目的而精心建造的系统到处涌现。 这些系统规模不一,形式各异,有国家图书馆、经院图书馆、大学图书馆、商业性收费图书馆、城市免费图书馆、市郊的图书分馆、卡内基图书馆、基督教科学阅览室、图书研究室、读书俱乐部和流动图书馆等。 城市的大街上有书店和报摊。候车室里堆放着各种旧杂志。做生意,需要有定单、账册和发票。办公室里文件泛滥,公文包里塞满了文书资料,甚至连口袋里也装着笔记、卡片、照片和纸币等等。 邮政系统四处递送着上面写有文字的纸张。就这样,信息便流动起来了,而信息的获取也多样化了。
如今,文本和图片不仅可以印在纸上很容易地 “流” 出去,也可以通过计算机网络以惊人的速度 “涌” 向各地。 我们有网上数据库、网站、FAQs 和搜索引擎。电子函件(e-mail)正在迅速取代缓慢的邮递信件。 在我们这个技术时代(technology age),那些寻求真知的人们不必再长途跋涉去遥远的地方获取信息。 他们甚至不用去当地的图书馆。书店、报摊、杂志架、剧场、寺庙和教堂 —— 甚至菩提树 —— 都有了虚拟的替代物。 学生们浏览着电子百科全书。教授们把讲课笔记发布在网上。零售商将商品目录和定单表格上网。股票行情也被快速地传送到交易者的屏幕上。
脑力劳动不再需要外出搜集资料了。商业活动也不再受距离的限制。社区的形成不必取决于是否邻近。人们之间的联系正以至今还无法想像的方式形成着。
也许这种新的社会粘合剂会转变成我们的优势。 也许家庭、工作场所、运输系统以及正在出现的数字通信基础设施能够重新结合、重新组织起来,产生出具有我们所寻求的 21 世纪的社会和文化品质的崭新城市关系、进程和模式。 也许,还存在另外一条更为优雅、自由、可持续的途径。
在此,让我们先为地球村欢呼吧!
2000 年后的问与答
这一切将会如何进行呢?又将发生些什么变化呢?
随着正在展开的数字革命而出现的建筑、社区、乡镇和城市仍将保留许多我们所熟悉的东西。 不过,在过去遗留下来的东西上所添加的,就像在我们原有的布满沟回的大脑上生长出更新的神经结构一样,将是由高速通信链接、智能场所(smart places)和越来越必不可少的软件所组成的全球性结构。
这一最新的层面将改变现存的城市组成要素的功能和价值,并彻底重建它们之间的关系。 其结果是新的城市组织将具有以下几个特征:生活/工作一体化公寓,24 小时社区,联系松散而覆盖面广的电子媒体会议中心,灵活分散的生产、销售和物流系统,以及电子收发服务等。 这将重新定义建筑师、城市规划师以及其他关注我们日常生活空间和场所的人们的知识结构和工作日程。
加入数字时代的行列
这一全新的日程安排可以自然地划分为几个不同的层次 —— 也就是以下各章所要阐述的主题。 我们必须建设必要的数字通信基础设施,建造由电子硬件设备和传统的建筑部件共同构成的新型智能场所,开发使这些场所运作起来的软件。 最后,我们还必须综合考虑建筑、社区、城市以及地区的可持续的空间布局,这种布局在一个电子互联并逐渐变小的世界里会具有经济、社会以及文化上的重要意义。 在这个世界里,距离已失去了其旧有的意义,而且其引起挑战与威胁的许多可能性也被很轻易地去除了。
为了有效地实施这种日程安排,我们必须拓展建筑和城市规划的概念,使其不仅包含真实的场所,而且包含虚拟场所,不仅包含硬件,而且包含软件, 不仅包含由物理连接及运输系统形成的互联,而且包含由通信链接所形成的互联。 我们也必须认识到,由家庭、工作场所、日常供应以及服务资源之间的关系 —— 是将城市连结在一起的必不可少的纽带 —— 所构成的基本网络,现在已经以一种崭新的、非传统的形式出现了。
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重新确定城市的规划和发展,重新审视建筑学作用的时候了。当然,回报很高,风险也很大。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实际上已无法后退。 我们必须学会建立 “伊托邦”(e-topias)—— 提供电子化服务、全球互联的城市,以迎接新千年的曙光。
注释
- Marshall McLuhan,“The Alchemy of Social Change,” Item 14 of Verbi-Voco-Visual Explorations(New York:Something Else Press,1967). 他又进一步强调这一观点道:“那些带电视、报纸和杂志的高速公路餐厅将像纽约和巴黎一样,风行世界…… 都市正在消亡。” 他并非是唯一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例如,著名的法国建筑和市政理论家肖艾(Francoise Choay)就曾在 The Rule and the Model: On the Theory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ism(Cambridge:MIT Press,1997)一书的 “序言” 中指出,“城市” 一词已不再准确适用于我们当今的城市环境, 应将该词的使用限制在过去特定的环境中。肖艾极具涵养,他是怀着无奈和追悔的心情看待这种发展的。 但其他人则表现得较为激进,如保守派理论家和技术的狂热支持者吉尔德(George Gilder)就指出,“我们正走向城市的末日”(Forbes ASAP,February 27,1995,p.56)。 其实,这与 “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包袱” 这种说法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 这是到 20 世纪 50 年代末便已明确的传统观点的经典陈述, 其中包括 Lewis Mumford,The City in History:Its Origins,Its Transformation,and Its Prospects(New York:Harcourt Brace,1961) 和 Jane Jacobs,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New York:Vintage,1961)。芒福德(Mumford)和雅各布斯(Jacobs)代表了当前还在争论的相互对立的两派, 而且肯定无法彼此统一,但从他们的观点延伸下去,则相似多于差异。近年来,城市概念的变化在霍尔(Peter Hall)所著的 Cities of Tomorrow: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Urban Planning and Desig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Mass:Blackwell,1988)一书中得到了很成功的研究。 而霍尔的 Cities in Civilization(New York:Pantheon,1998)一书则是芒福德命题绝妙的最新版本。
